孤雁红伶


  楔子



  “兴隆酒馆”,乃一栋占地颇广的三层楼建筑,就位在省城市集口的广场边,

不但是声名远扬的著名饭馆,同时亦是该处的地标,来到省城的商客多食宿于此。

酒馆生意,自然如其名:兴旺昌隆。



  酒馆的胖掌柜此时正喘吁吁地在三楼厢房,忙著进出张罗,殷勤招待一名道

貌稳重、气质岸然,年纪约莫五十的男人。



  “爷,酒馆的招牌菜全给您摆上了,还有窖里珍藏的好酒,您尝尝看。”他

边拭汗边陪笑道。



  眼前这位爷,可是“雪河莊”庄主——韩巖,也是酒馆的后台大老板哪!面

对这位衣食父母,掌柜自然努力“鞠躬尽瘁”一番。



  可借,大老板的心神显然全不在饭桌上。



  韩巖从三楼窗边鸟瞰而下,注视著聚集了许多人围颜的广场看台处,似乎正

公开竞标买卖奴役人口。或男、或女,一个个先后被带上台供买客评头论足,然

后叫价交易。这并非少旯,他大可不去注意若不是那少年的特殊着实吸引住了他

的目光。



  雪河莊产业遍布全国各地,经营范围种类繁多,走商数十年,韩巌眼光何其

精練——他看得出,那年轻人绝非泛泛之辈!



  让人拉上台去好似牲畜般被估价、买卖、转手,不啻是件尊严丧尽的羞耻事,

因此在台上展示待售的男女,无一不是认命地低头遮羞。



  他,部是毫无所惧地高高昂起。即便满脸鬍碴虯鬚和一头狂发久未经修整,

一身脏乱、衣著褴褛,仍遮掩不了他倨傲不羁的风华。



  一双澄晃晃的眸子盛满了愤世嫉俗的不甘,可见得他本不属于那低下的族群。

修长挺拔的身躯上,有用以禁锢手脚的镣铐,足见他是头多么不好意的蛮牛;破

衫沾染的血污显示他是如何地遍体鳞伤,合该是出自于他打、骂不怕的难以驾驭。



  韩巖清楚他,台前懂门道的买客自然也了然于胸;谁会笨到花钱买头难驯的

野牛回去找罪受?



  见他显然乏人问津,人口贩不禁懊脑地对他狠抽上一鞭。



  少年咬牙不叫声疼,傲气地回以大吼:“尽管打啊!爷我宁可被打死,也不

愿当你这龟奴才的摇钱树。呸!”



  从小到大,向来只有别人对他卑躬屈膝,绝无他弯腰去伺候人的事!



  若非他实在不解人情世故,误中贼人圈套,散尽他本打算拿来好好闯荡江湖

的盘缠,甚至沦落成奴工,他何必在这里丢人现眼!



  龙因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事到如今,他了不起认了就是!曝尸荒

野也无妨,他不在乎,反正世上也没人关心、在意他。



  人口贩子可真上火了,先对他饱以老拳,然后又鞭又踹。“好!老子就了了

你的心愿,送你到鄂都城当你的爷去,省得卖不掉还要蚀我老本喂你!妈的——”



  少年在一阵鞭挞之下,滴滴血雨飞濺,他苍白了脸,亦不改昂头挺胸的自傲。

但长期受饿而瘦削的身子到底禁不住折腾,浑身是血地不支倒地。



  “简枫,去买了那孩子。”韩巌微微一笑,转而吩咐身边相貌忠耿的仆從,

赏识的目光不离那昏厥倒地的孤傲少年。



  道孩子性虽狂鸷,但有骨气、有志节!



  “他,会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将来应为我雪河莊所用。”



  第一章



  康熙五十一年,好春三月天。



  大清早,淡淡的雾蒙罩著初醒的朝阳,蓄了一晚的夜露垂挂在路旁的杏花、

桃花苞上,晶莹剔透,令红粉更添娇艳,清新淡馨的花香随日阳渐升而转浓。



  县城内最大的酒楼——花艳楼,位在小巷僻隅的後门悄悄开启,一名衣著淡

素的女子拎著满手物品跨出门槛,身後随行的丫头同样手抱大包、小包,几乎连

路都快看不清了。



  “冰兰小姐,你要接济贫民的东西这麽多,怎麽不叫那些护院帮你送去就好,

非要自己跑这一趟呢?咱们两个女孩家,要提著这一堆走那麽远……”丫头把那

些打包好的衣食、药材先搁到地上,不甘愿地捶肩捏臂,嘴巴直犯嘀咕。



  被唤作冰兰的女子从腰带翻出一锭碎跟,塞进丫头手里,浅浅婉笑,“金香,

这里头所有人,就属你最古道热肠,托你就帮了我这回吧!”



  违心之论。谁不知金香这丫头压根是个爱钱爱到死的“钱嫂”!瞧她这会儿

一见银两,马上眉开眼笑,什么肩酸臂疼全都丢出云霄了!



  “哎呀……其实蒙冰兰小姐看得起,肯让金香沾光做点功德,金香是挺打心

底高兴的。认真想想,我哪天不是忙进忙出啊?拿这么些东西走那么点路,也不

算什么啦!”金香开怀地又把东西一一抱起,一面乱拍马屁,“我说,冰兰小姐

真不愧是咱们花艳楼的花魁姑娘,这么一笑,美得连金香的魂都要给迷去了,还

有什么不肯帮的呢?”



  “别说了,咱们走了。”冰兰皮笑肉不笑地勉强柔声催促。



  见钱眼开、唯利是图、口不对心、争夺、妒忌……烟花柳巷的低下气息,孵

育出这类现实的市侩人情。她麻痹自己屈就在这等腐臭的氛围内近四年,心早凉

透、冷透,只是肩上有如千斤重担的责任,她必须咬牙扛著继续走下去,逃不了、

甩不开。



  步出小巷,便是市街大道,前来赶早集的人们已把气氛烘热,一天的活力与

嘈杂,正要始於晨。



  两人的衣著是不起眼的朴素,在人群中迳自赶路。冰兰低头核算所备物资是

否齐全足够,贫民衚衕里老老小小的面孔浮上心头,此行她心里是忧喜参半。



  人潮渐形拥挤,来去之间,迎面而来一人挡住了她的去路,冰兰直觉左让一

步,那人却跟著也往旁跨一步!,她右让一步,不料那人又随跨一步挡在她面前,

似是存心故意。她不得不抬起头,“抱歉,请让一让……”



  一见眼前人,她不禁一凛!连忙倒退好几步,心里暗叫一声糟。



  “唷——我说哪来那麽漂亮的姑娘呢?原来是咱们县城第一大妓院里的花魁,

冰兰姑娘呀!”刻意大声吆喝的男子穿著一身灰色长袍与泥金色马挂,质地皆为

上上之选。可惜,再富贵的衣料,也救不了他猥琐的形貌和粗鄙的气质。



  他这麽一叫嚷,路过的行人目光尽往这儿集中过来,惊艳於花魁绝俗美貌之

同时,又夹带著一股对青楼女的鄙视。



  冰兰挤出柔媚的笑靥,以掩饰脸上微慌的发青。“洪公子,不知您特别把冰

兰拦下,所为何来?”



  眼前乃知县大人的儿子,洪骏。此人仗著老子身为地方父母官,横行霸道、

鱼肉乡民;凡知晓其人者,莫不是恨得牙痒痒。



  洪骏猥亵一笑,满脸不怀好意。“冰兰姑娘,咱们真有缘哪!这条大街上,

你左不遇、右不遇,偏偏就遇上我,可见咱们是注定要﹂起啦!”性喜吃喝嫖赌

的他,自然也是花艳楼的常客。每见冰兰,他老是手痒、心痒、全身痒,恨不得

马上把她生香活剥下肚!



  他豢养的几个恶仆似恶犬般为虎作伥,穷凶恶极地替主子吠走了过路人,



  “瞧什麽?滚开!再看就瞎了你的眼!滚!”



  见路人全给赶开,冰兰对自己愈形孤立的险势感到焦虑。“洪公子,冰兰眼

前有事待办,恐怕没法陪您多聊;或者,您晚些再到楼里来让冰兰招待吧?”



  洪骏﹂听,脸立刻沉了下来。“甭提了,说到花艳楼我就有气!你们大老板

订的是哪门子规矩?连‘梳拢’也得看姑娘的意思,害我永远只看得到、却吃不

到你!”



  花艳楼是远近驰名的酒楼窑馆,但规矩之严,也是众所周知。好比楼中的清

倌姑娘,决定卖身与否全凭个人意愿,客人强求不得,否则必遭楼内的护院保镖

扫地出门,即便权贵若知县大人之子,也不能随心所欲一亲芳泽。



  “冰兰姑娘,你要真有心,不如现在就跟我回府去,咱们在房里好好琢磨琢

磨,你该怎样招待我吧?嘿嘿嘿……”这会儿,他可是远到好时机了,管他三七

二十﹂,先把美人儿架回府去快活快活,花艳楼也远水救不了近火!



  恶仆得到主人讯息,一步步迫近冰兰,多双禄山之爪眼看就要袭上佳人身。



  冰兰丢出手上的包里砸向﹂群恶狗,一面慌乱旋首知会丫鬟,“金香,咱们

快逃!”哪知才转头,赫见托给金香的东西不知何时已散落一地,丫头早跑出大

约十步开外的距离了。



  “冰兰姑娘,金香赶回去帮你喊护院来哦!”金香边跑边用十分义气的口吻

大喊。



  开玩笑!她是拿钱帮冰兰小姐拿些东西往贫民衚衕,可没包括跟著一起倒大

楣!遗下最後的留言,她疾速如飞,跑得不见人影。



  一刹的愕愣之间,前方去路已经完全被恶仆给围上堵死,冰兰被制囿其间,

只能焦急呼救:“救命啊!谁、谁来帮帮我……救命!”她盼望随便一个过路人

行侠仗义,帮她一把就好!



  可洪骏何许人也?知县的儿子呀!周旁这些不老百姓谁惹他得起?又有谁愿

意为了﹂个酒楼花娘得罪这匹恶狼?是以任凭她再怎样嘶声呐喊,路人皆以爱莫

能助的目光投望一眼,随後在恶仆的威胁恫喝下加速走过。



  得意地命令恶仆箝住佳人的纤臂,洪骏迫不及待要回府去享受和美人儿温存

的好时光。



  一群恶主仆才刚转身,路旁便传来一声戏谑,“怎麽,我才刚到呢,好戏这

麽快就散场啦?”



  “谁?!”洪骏回首喝问。



  “一个停下来看好戏的人。”



  奋力挣扎中,脸色已泛纸白的冰兰随同望去,只见一衣装简素的男子倚在路

旁石墙边,双手交抱胸前,身形颀长伟岸、壮硕厚实,下颔蓄有短髭,看似一个

粗犷的武人。



  男子眨眨神炯的瞳眸,唇边挂著无害的微笑。他,也望著冰兰。眼神有些讶

异、有些痴迷,缠绕著她的视线久久不散。



  冰兰连忙垂下香首,心中起伏不安。她是期望有人助她一臂之力、救她脱困,

可不希望又招惹上另一个垂涎她姿色的麻烦苍蝇啊!



  “哼!你看了又怎样?”一名恶仆仗著人多势众,跨步上前去,伸指直戳男

子刚硬如铁的胸膛。“咱们少爷可是知县大人的公子,他在自家地头上做什麽,

轮得到你插手吗?”



  男子笑容不减,蓦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恶仆臂膀一把扭转到身後,顺手

轻轻一撂,恶仆的膀子随即‘卡啦’一响,脱臼了。恶仆无天无地的傲慢口气瞬

转成哭天喊地的哀号。



  丢开恶仆,男子又是一个无空口的笑容,“你们在路上演出这麽精采的好戏,

不就是要让人看个够吗?爷我就爱看好戏,狗奴才喳呼个什麽劲儿?”



  恶仆扶著被“分筋错骨”的臂膀踉跄回豺狼群里,不甘哭诉,“哎唷……少

爷,您一定要替小的做主!呜,疼死我啦……”



  面对这未曾有过的难堪情景,洪骏可真真老大不爽快!他咆哮吆喝,“好你

个混帐东西!来人,全部一起上!把他给我好好修理修理,打死了有我顶著!”



  这回,恶仆不敢轻敌,五、六个人一同联合扑上挥拳,深信他猛虎也难敌猴

群!



  “打?爷我才懒得打你们,脏我的手呢!”这特别的异乡人冷冷一哂,在成

群逞凶的豺狼堆中巧妙地凌波微步,掌肘推拿摆动,似乎没什麽大动作,但﹂声

接一声的清脆‘卡啦’响声与恶仆的连番惨叫,可知他深不可测的武功著实不容

小觑。



  瞅瞅倒在地上哀鸿遍野的恶仆,他轻松笑笑,“县城里的接骨大夫今天有得

忙了。”抬头看向洪骏,他故作惊讶状,“怎麽你还在?也想加入他们的行列?”



  “你、你……”洪骏为非作歹不少年,从来也没遇见过这般高手插手干预,

胆小得话都快说不出。“你有胆,就报上名来!”



  男子淡笑,“韩翎。听清楚了吗?”



  “哼!好你个韩翎!居然为了救花艳楼一个婊子得罪本大爷?给我记著,迟

早定要跟你讨这笔帐!”洪骏不甘心地装腔作势撂下话,转身夹著尾巴逃走,一

群恶仆也按著晃荡无力的臂膀,连滚带爬随主子去了。



  在场老百姓无不大声叫好。终於有人帮他们狠狠出了口恶气!



  韩翎走向冰兰,温和问道:“姑娘,你还好吧?”



  险些失控的噩梦过去了,好似一场闹剧,冰兰却陷落在怔仲的迥旋中。恶人

粗鲁掐在臂上的疼痛犹存,冷汗、怦动失速的心律不假,方才被硬架住时早已发

软的双腿,因一时的松弛解脱更没了力气,就在男子高大魁梧的身影走近时,她

忽地扑通跪下。



  “哎,姑娘!”韩翎在她膝盖著地之前,迅速用强而有力的健臂撑持住她柔

软的身子,打趣道:“姑娘,在下只是举手之劳,你可毋需行此大礼。”眼下近

距离细细端详她略失血色的白嫩小脸,他无法教胸口不起波涛!



  这浓腻的秀眉、巧致的俏鼻、桃粉的菱唇、精致的鹅蛋脸……粉雕玉琢的美

好五官,组成一张清丽素艳的出尘容颜;尤其那双隐在羽睫下,眼稍上扬的翦水

星眸,更像煞那他多年以来恋慕未忘的女子!



  虽不能说是完全的翻版,但光凭一双水灵漾媚的凤眼,就似了七分神韵!方

才远看,他已是怦然心动;而今近睇,更是心如擂鼓——



  天!这是做了善事,上天赐与他的奖赏吗?



  他不在乎她是何身分,对他来说,一个酒楼花娘,总比一个有夫之妇要好多

了!



  还有些抖瑟的冰兰昂起螓首,恰迎上恩人一双亮晃晃的眼睛,也睇清了恩人

的面貌。



  他其实非常年轻,两道笔直的剑眉,伴著一对特别澄澈的睛眸,鼻梁高挺端

正、鼻头饱满,脸形是恰到好处的方棱状,稍薄的红润唇片。满腮的短髭遮住了

他些许邪佻之气,但不掩他原有的俊采;胡须令他看来成熟,但也不减他瞳中明

朗的孩子气。



  他眼里有再一次的震动,好像是一种怀念,一种失而复得的欣喜……对她吗?



  眸角瞥见旁人不停投来暧昧的眼光,她这才想起两人在大街上保持这样亲蔫

的姿势已经好一会儿了!赶紧推开温醉她的暖阔胸怀,原先苍白的脸蛋霎时变得

火红如霞。



  “冰兰谢过大侠仗义相助。”



  “呃……”佳人忽离怀抱,韩翎愣了一下。“不,这没什麽。倒是你本来买

好的东西,都给糟蹋了。”他环顾四下散落的包里,种类繁杂,衣服、食物、药

材……有的已经被踩过,有的则已破裂脏污。



  冰兰急忙将仍完整的包里一个个拾回,细心拍打灰尘,用袖子拭净!,对已

破损无救的,则投以心疼不舍的眼光这可都是她花了不少银两买来的呀!



  东西减损,衚衕仍是要去。可问题又来了:金香跑掉,她一个人两只手,怎

麽拿得动这麽多包裹物件?她该再去叫金香来吗?不行,如果她回花艳楼,那谁

来帮她看顾这些物资……



  为难地踌躇不定时,只见一抹修长的身影弯下腰,轻轻松松便抱起了大半。

“你要去哪儿?我送你。”



  “不、不用了,怎麽好意思再麻烦您?”冰兰心里一阵慌。处在龙蛇混杂的

恶劣环境中多年,她已经失去对人性本善的信任。这男子虽救过她一日,可仍是

个不相熟的陌生人,她不想再跟他有所牵扯。



  “没什麽不好意思的,这也不算麻烦。”韩翎唇角勾起笑弯,“再说,没准

那家伙回去又集了一批狗奴才来找你碴儿呢?到时你上哪儿去找另一个贵人恩公

来救你?走吧!”



  心窝一紧,冰兰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对,她是真怕洪骏待会儿又挡在日程路上,

让她到时求助无门。看看这男子,相貌端朗,圆亮的眼睛载满真诚之意,应该不

会欺她这弱质女子才是吧?



  也只能赌上一回了!



  “那……就请劳烦了。”



  *********************



  衚衕在县城边缘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巷道阴暗,低湿狭窄二幢幢矮斜破旧的

蓬草屋,有气无力地相互依靠著,若不是还有人影出入其间,这里根本形同一片

废墟。而繁华喧闹所摒弃的灰冷孤寂里,住著的是被世人遗忘的弱势族群。



  佳人熟悉地转过一拐又一拐弯道,最後跨入一间湫隘陋室,对倚坐屋内的驼

身老妪轻快叫道:“秦婆婆!”



  佝偻的白发婆婆见她,欣喜笑开了苍老的容颜。“是大小姐吗?”



  “是,是我。”冰兰盈步上前,执著秦婆婆乾枯的手,毫无顾忌地坐往一旁

沾土蒙尘的小凳子。



  “呀!大小姐你来啦!”一名正好行经破木门前的妇人也欢欣进来问候,瞅

见正将包里放上木桌的韩翎。“咦,旁边这位是?”



  “他……他是……”冰兰一时语滞。她并不想让衚衕的人知晓她在来时路上

遇见麻烦,因为她不要他们为她担忧、对她愧疚。



  而韩翎似乎是懂她的。



  “我是花艳楼的护院保镖,特地护送冰兰姑娘来这里。”不待她开口道出,

韩翎笑著先行安置了自己的身分。



  “哦……”秦婆婆与田嫂立刻信以为真,全无怀疑。



  冰兰觑了男子一眼,正好接收到他同样投来一记淡笑的眼神,心领神会尽在

其中。



  他用护院保镖的身分,掩饰曾经救她出险境的事实,不要她歌颂他的功德,

反倒体贴了她的难处。



  她送给他一朵洋溢著感激之情的甜美笑花。



  “我今天带了点东西过来,先摆婆婆这儿,托你和婆婆等会儿发给大家。”



  冰兰起身从满桌包里里挑出几样,微笑交给了妇人,“田嫂子,这里是几疋

衣料、针线,还有些乾粮、碎银子,阿勤和阿冕正在长,衣服很快就会不合身,

多吃些,也才好长壮些。”



  “让大小姐费心了。”田嫂不好意思地接过包里,尔後兴叹:“唉,咱们这

批累赘也拖著大小姐快四年了,每个月都要大小姐花心思替咱们张罗,大小姐辛

苦攒进的银钱,转头又落到咱们这儿来,苦了大小姐不知要到何时才能从花艳楼

赎回身唷……”



  “别说了,田嫂子。至少花艳楼不逼清倌‘梳拢’,我在那儿还算不错,你

们甭替我担心。”冰兰下意识急忙撇清自己的清自身,她不希望太过低下的身分,

使恩人感到救她是不值的多馀之举。她悄悄抬眼瞄了瞄韩翎,安心地发现他脸上

的微笑并没有太大变化。



  门外走过几个方从溪边濯衣回来的女孩,她无意瞥见,开心叫出。



  “卿萍、珠珠、郁儿、小婷、小乔!”她们全是她昔日的玩伴。“好久没看

见你们了,你们过得可好?”



  几个女孩见到冰兰,先是一讶,接著面面相觑,久久连一句问候语也说不出

口。稍顷,其中一名女孩先转头尴尬快速离去,其馀人也带著歉疚面色,鱼贯地

跟著走了。



  她怔仲无语。



  “哎!我说郁儿、卿萍她们这些丫头是怎地?见了大小姐,连话都不会说啦?”

耿直的田嫂马上发出不平之呜,“受了大小姐这麽多恩惠,见人却转头就走,这

可真……”



  “没关系,不怪她们。”冰兰凄凉一笑,低头黯然。“她们没有错。清白的

好姑娘,是不应该和妓院花娘来往,免得惹人闲磕牙。”自己沦为烟花是不可改

变的事实,身子的清白弥补不了已然严重污损的名节。她每每将周济大夥儿的东

西寄放在秦婆婆这里,再让田嫂与秦婆婆分发,正是因为知道有些人嫌从她手里

拿过的,是‘脏’。



  秦婆婆嗟叹:“她们还是敬大小姐您的,只是人言可畏,她们不好意思跟您

接近……”



  “我知道。”眨眨秋眸,她强颜欢笑,把心酸紧锁在眼眶,不让它溢流。



  “我也不好留太久。婆婆、田嫂子,我先走了。”



  田嫂送她走出小屋,“大小姐,路上小心。”



  “你和婆婆也请保重。”



  简单话别,冰兰与韩翎就要旋身离开,忽见两个小男孩走来。小的垂头丧气,

大的则是气鼓著青一块、紫一块的腮帮子,两人身上都沾满泥泞,衣裳还有些地

方给扯破了。



  “阿勤、阿冕,你们两个怎麽回事呀!”田嫂惊见儿子这副模样,赶忙问道。



  小的嗫嚅,“哥哥同隔两条衚衕的大虎子一群人打架。”



  “打架?干什麽打架呀?给我说清楚!”



  大的这才气呼呼开口嚷道:“大虎子说,咱们大小姐是个不要脸的妓女!我

气——”话未说完,嘴巴已经先被母亲用手捂住。



  “闭嘴!”看著面色惨白的冰兰,田嫂後悔又懊恼。早知道就别问了!



  “大小姐……这都是孩子不懂事胡说,您千万别……”



  冰兰再忍不住,转身飞奔而去。



  她转过一条又一条灰暗的狭隘小道,离开衚衕後不知跑了多久,扑面的春天

冷风惊醒她,才在郊外一面半坍的矮土墙前停住,依著土墙瘫软跌坐泥土地上。



  无穷无尽的疲倦和委屈席卷而来,在心口划开大口子,蹦跳的心,正血淋淋

疼痛著。她紧抓、绞扭著素裙,硬生生把滔天的苦涩巨浪压下,即使胸窝因此闷

痛不已,她仍倔强地拒绝用哭泣来宣泄。



  她不是软弱爱哭的小娃娃,流泪无济於事。所以,她不哭……



  “宽心放松好好哭一场,你会舒服些。”从身後传来一声醇厚的男音,平稳

劝道,“犯不著把满肚子的辛酸苦楚一古脑儿埋在心底,这样很伤身。”



  “你管不著!”冰兰微愠地回首仰眺,不满这个才头一遭见面的男子,竟可

以说中她的心思。



  轩昂的影子洒落在她身上,为她挡去刺眼阳光,让她能够探入他明亮的眼眸

去搜罗。而他瞬也不瞬的眸心,透出一种真挚的体恤,好似告诉她:他都明白。



  仅仅一个温情的眼光,她尚未完全封存好的哀伤,竟就这麽碎出裂缝,然後

决堤崩溃,潺潺涌流出了美丽水湛的凤眸。



  为什麽?她不该这样的!



  她掩面呜咽,不要自己的伤心在别人面前丢脸。



  韩翎扶她起身,用健臂圈住她,将泪潸潸如出水芙蓉般的艳容收进胸前,给

她厚实的依靠。“这样就没人瞧见是你,不用怕失颜面了。把心里的委屈都哭出

来,别忍。”



  似是应了他的允许,冰兰当真痛哭失声。



  向来视作无用的泪水,在心谷乾涸的枯泉注入一股波涛汹涌的情感,让她真

切感觉自己还活著,而不是一具槁如死灰的行尸走肉。



  哀凄的哭音流泄在空旷的野地,刚冒芽的嫩草绿叶、初启的花苞好似都感觉

到她的深深伤怀,在轻寒的春风里陪著恻恻垂首,摇晃应和。



  第二章



  熙攘吵闹的县城大街旁,茶馆设有幽静的雅座,动中取静,给客人一份贴心

的安适。馆内茶香飘逸,清水在炉火上沸腾的声响,特别能抚平烦躁的心情。



  冰兰从氤氲的甘郁蒸气,望回了过去。



  “我本姓俞,是阜宁县鱼龙寨人氏,先父名讳俞雄,正是寨主,所以寨里族

人都称我一声‘大小姐’。靠著爹和叔伯们出外盘商,我们寨子十分富足,人人

奉公守法,安居乐业。



  “三年多前,官府莫名诬陷爹和诸位叔伯,说他们是杀人抢劫的盗匪,甚至

胡言我爹曾在多年前诛弑过朝廷命官!官府派人来捉拿寨里不少老、壮男丁,寨

子於是集结起来抵抗昏庸官府。不料,天道不仁!朝廷不但未曾体察我们的冤屈,

反在数月後更派出骁骑官兵围剿寨子!



  “兵荒马乱间,寨子毁了,爹、叔伯们都被杀,男了伤亡大半,就连我八岁

的弟弟也失散不知去向。剩下我们逃离寨子,本打算投奔亲戚,可是……那些亲

戚却视我们为罪犯馀孽,怕有一天被官府找上拿罪,而不敢、不愿意收留。我带

著一群老弱妇孺辗转流亡,终於到这县城,再也走不动了,因而暂以那片废墟为

家。当时伤的伤、病的病,我们举目无亲,不见任何善心垂怜,几乎快活不下去

……”



  “所以,你选择自己去委身花艳楼,以你之力养活那群人?”韩翎将刚沏好

的茗茶注入她面前的陶杯七分满。



  “不过是帮著度过难关而已,谈不上什麽养活。”冰兰苦笑,显得无力又无

奈,“我只是一买笑不卖身的清倌,花艳楼虽不逼清倌陪寝,但相对地,能挣得

的银两便很有限。诚如你所见,我并没能确实改善大家的生活。”



  “苦了自己,却帮不了多少人,你这是何必?”



  “我……是他们的大小姐,我不能甩开他们,能帮多少是多少。”一个称呼,

彷佛一道符咒,把她紧箍著动也不能动,让族人的一切都成为她该担的责任。



  韩翎摇头,沉沉感慨,“有些称谓听来很动人,事实上却是沉重无比就像你,

大小姐。”



  冰兰捧起陶杯,啜饮混合了朴实气息的上好茶品,在白蒙的水气掩护下,抬

眼偷偷凝视眼前人。



  这个奇特的男子,愈是细看,愈是觉得他好看。她以为他是一介粗犷武夫,

但他沏茶的动作和言谈举止儒雅得与外形不相符合;更奇妙的是,他若有似无的

轻轻一喟,著实吹走了一片滞留她心头的乌云,好像他对她的苦楚能够感同身受,

让她感觉自己不再那麽孤单。



  “能谈谈你吗?从你救我到现在,我们好像已经说了不少话,可是我还不清

楚你的来历……”



  “我?”韩翎笑露洁牙,“我只是个恰好过境的商人,没什麽。”



  “你是从商的外乡人?”这麽说,可能日後想再见到他的机会,是少之又少

罗?冰兰有些失落,好不易才遇上一个可以谈心的人呢……



  “是啊!这回到江苏,不会停留太久,就又得赶到浙江去了。”但决计不会

两手空空离开。因为,他将要从花艳楼撷走一朵绝美幽兰。



  天色入晚,月儿东升,白天原属寂静的地方,渐渐热络了起来,花艳楼亦然。



  身为花魁,冰兰必须赶回酒楼梳洗,一如以往用美艳的笑靥送往迎来、虚与

委蛇。思及此,她心情便随著步伐一寸一寸地往下掉。



  “到了,就这儿。”人烟甚少的小巷後门前,她依依不舍地回身道别。



  “韩大侠今日相救,冰兰不知这恩情该何以为报……或者,如果不嫌弃,往

後您再到县城,让冰兰招待您吧?”



  “你想报恩、招待我?”英昂的男子笑笑,若有所思地望了她须臾,“那麽,

你这样招待我好了”他忽然跨步上前,长臂环过她的肩头,把她锁进了怀,掌托

住她後脑勺,把两片樱瓣推贴向他。



  覆上她甜软的檀口,他放肆地又亲又吮,湿软的舌甚至滑舔过她的唇。



  “唔!”冰兰瞪大凤眸,霎时瞠呆



  他这是干什麽?!她试著挣扎推开,却撼动不了他壮阔的胸膛半分。



  这男人身躯坚若铜墙铁壁,可是他的唇……好柔软。男人的唇,怎会软润若

此?绵绵地好像一朵暖云,包拢得她轻飘飘,意识彷如罩上一层厚厚的雾,她什

麽都不知道了……



  吻上她的唇,韩翎似是得到渴望多年的珍宝,小心翼翼地舔吮亲咂,细心体

会他已经臆测了一整天的红嫩,惊喜於她比自己所猜想的更香甜可口不只千百倍。



  他不禁要想,她口中的芬芳、小丁香是如何?一身衣裳下的肌肤,又如何?

胸房、纤腰、翘臀呢?能够包容他的炽热的幽暗谷地又是怎样?是否皆一如他脑

中所想,抑或是美妙更胜他自行描绘的模样?



  心头的欲念,在澎湃的想像中急速升高。男子始终没有更进一步,但他已笃

定,自己今晚绝不会是与寂寞共枕。



  良久,他才放开怀中有点晕眩的女子,柔声低问:“我还没知道你的……”



  冰兰颊红似火,愣愣仰望他翕动著不知说些什麽的嘴唇,脑袋忽从一片空白

转回现实。



  “你……你混帐!”玉手高扬,她送了他一记火辣锅贴,旋即奔进後门,头

也不回。



  混帐?!韩翎愣了愣,抚著一边脸颊,皱眉自问:“是怎麽?我吻得不好吗?”



  小巷子更深处的黑暗,忽传来一道娇俏女音,促狭调侃。



  “嘻嘻嘻……您是吓坏人家姑娘了,爷。”



  韩翎侧眼瞟向某处,“偷窥是很失礼的,环。尤其你偷窥的还是自家主子,

敢情想挨罚吗?”



  被称为‘环’的俏姑娘,身作长袍马褂男装打扮,手捧一套华贵衣物,轻巧

现身。



  “哎哎,小的会跟在一旁,可是为了克尽职守唷!爷您也早该发现我跟著了,

对不?我看您一副乐不思蜀的样子,才不出面打扰;方才那一幕,也是您自愿表

演给我养眼的,怎能怪我?”



  “养眼?”韩翎瞅了她一眼。这像个女儿家的论调吗?



  简环顾盼四下一周,果决地替主子拿了主出息,“这小巷暗,人也少,您乾

脆就在这儿把外衣换了呗!反正您今晚同段文毓少爷的饭局就安排在花艳楼,只

消换好衣裳再绕到大门去便成了。”



  “也好,就这麽办。”他确实不想多花时间回客栈更衣,生怕不过来回往返

一趟,佳人便会化为轻烟消失。



  想得到她的念头,强烈得容不得半点耽搁。



  快速换上一袭纯丝长袍、缀绣金线纹彩背心,再外罩缎面长衫後,男子的气

质骤然迥异於先前,摇身一变,俨然是一干练的富商巨贾



  “嗯!总算才像个爷的样子。”简环满意地帮主子整平衣面,﹁行啦!段少

爷这会儿该在花艳楼大厅恭候大驾了。“



  主仆二人从容步出暗巷,融入了川流的人群。著华服的男子身形英伟,风采

殊贵,鹤立鸡群的浊世无俦,让每个路人都忍不住多回望一眼。



  *******************



  冰兰一路疾奔过花园、迥廊,气喘吁吁,才终於在自己的房前停下,体内怦

怦狂擂的心跳和奔腾的血液却未见休止,使她在这凉爽的三月傍晚感到异常燥热。



  纤指拂过头一遭被人尝吻的嫩唇,她脸儿烧烫得都快冒烟了!心头有点恼,

因为他唐突无礼的举措;又有点她不懂的、莫名的……甜意。



  就连她自个儿都想不通,那明明是轻薄之举,但她却一点也不嫌恶;刚刚不

小心送上的那一巴掌,是因为她吓著了。



  嘴唇相贴的热度还在她的樱瓣上持续加温,感觉如此清晰。他的唇,是出乎

出息料的绵软,立见令她有再尝一次的念头……



  不!她怎麽会对一个男人有了非分的妄想?是不是因为在这充满暧昧情色的

勾栏院太久,她已经被放荡的气息所沾染,变得随便了?



  “冰兰!”一声天外飞来的拔尖高呼,赫把冰兰震出陶醉梦境。转头乍见徐

娘半老的鸨娘扭腰摆臀走过来,“冰兰哪!你可总算回来了。一整天都不见影,

是上哪儿野去了?”



  “我只是去了趟衚衕……”



  “行了、行了。今夭是个大日子,咱们大老板马上要到花艳楼来视察,所有

人都得打扮好,上前厅迎接。瞧,大夥儿都忙和著呢!你傻在这儿偷什麽闲?还

不快进屋梳洗去!”



  “是,我这就去。”冰兰略略环顾。



  今晚花艳楼特地点起楼内所有花灯烛火,里里外外光灿如画,比往常更热闹

得多,姑娘们也争相作出最妖娆的打扮,把酒楼妆点得可谓﹁花团锦簇﹂,可见

今日之不同。



  但对她,有什麽不同?接待的客人再不同,之於她,也不过是千余个卖笑日

子中,又增添一笔心酸而已。



  回房关上门,屋里的澡桶已经注满清水,她伸手探探,水温有些退凉了。不

打紧,这样的温度,正好帮她怯除身上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热,且等会儿就要忙

接待大老板,估量她也没多少时间泡澡。



  快速褪去衣物,展露冰肌玉肤所包里的娇躯,一身婀娜曲线,无疑是足使任

何男子狂喷鼻血、疯狂追求的完美胴体。拎起抹身的丝瓜巾,她跨进澡桶内浸身,

轻轻刷洗纯璧无瑕的雪肤。



  一双冰兰没能察觉的淫邪眼睛匿在黑暗中,饱览这幅美人出浴图,连眨一下

眼都舍不得,撑得眼球迸出了血丝。须臾,不安分的欲望终於让这淫狎之徒跳出,

冲向澡桶,强揽住美人儿便上下其手!



  “嘿嘿嘿……冰兰宝贝,让爷好好疼疼你唷唷,好滑、好嫩、好香……”



  “呀啊——”冰兰大吃一惊!慌乱之中抓起水瓢,狠狠往侵犯者头上连敲好

几下!



  见侵犯者抱头退开,她赶紧爬出澡桶,随手套上一件薄纱衣遮挡春光。



  “你是谁?!怎麽会在我房里?”



  “我是谁?嘿嘿……”那人慢慢放下手,满脸猥亵淫笑,“不就是最想疼你

的好哥哥,洪骏吗?”上午骚扰没能得逞的纨绔子弟,在傍晚时分潜入美人儿寝

房,打算再接再厉。



  “你!”冰兰险些晕倒,心里怨起怎麽这人的膀子早上没被韩翎也给拽掉。



  洪骏前移几步,把佳人逼往内堂。他步步逼近,涎著脸搓动双手,准备好好

用手感受方才所见的光莹凝脂,捏捏她高耸的丰胸、揉揉她俏实的圆臀,然後…

…然後……



  咽下一口唾液,光是用脑袋出忌淫一番,洪骏再也禁不住地直扑上前,硬是

把美人儿抱了个满怀,乱亲乱咂,引来冰兰尖叫连连。



  “放手!护院大哥快来,这儿有贼呀!护院大哥……”



  洪骏急把小嘴捂住,“别叫护院进来坏事儿呀!冰兰宝贝,跟爷好好快活快

活,往後一定不亏待你。来,让爷亲一下……”他噘起嘴巴,在美人香腮上左右

胡沾。



  恶心!讨厌!冰兰拚命挣扎,求助无门,本著求生意志,她抬起膝盖死命一

顶——



  “呜……”闷闷一哼,洪骏放手掩住下体,脸顿时涨红、转紫、发黑。这男

人最致命的疼痛,让他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



  冰兰推开他,拢紧衣襟,脚步踉跄地仓皇逃出了房。



  “救命!救命啊!”夜凉如水,晚风徐拂,遮蔽不了几分的薄衫,冷得她直

打哆嗦。



  她直觉往人多的地方跑,一面喊救命。



  才踏上华灯美灿的长廊,她迎头猛撞上一堵硬中带软的高墙!後座力一击,

害她又往後仆倒。眼看佳人的龙尾骨就要硬生生著地时,那面肇事高墙自动延伸,

稳稳地把她捞住了。



  “救命,救命……”暖呼呼的怀抱里,她娇喘咻咻,还不忘继续阐明她‘夜

奔’的理由。



  “咦,是你?”沉醇含磁、微带欣喜的低音,如晨钟般撞进冰兰胸口,回音

在心谷荡漾不绝。



  冰兰一诧,赶紧昂螓首以望。“你……”见他,她雀跃地豁然一笑。



  男子的笑容在晚间仍如阳光般灿烂亮眼,但他的打扮有了明显改变,且左伴

一文质彬彬贵公子,右立一纤秀不凡侍从,气势大不相同。



  “韩翎,你小子未免桃花运太好,居然有办法让冰兰花魁一见你就笑。”贵

公子椰榆地捶捶韩翎的肩头。“如果这是蓄须的好处,那我明儿起就开始蓄!”



  栖身青楼数年,冰兰还算阅历过一些世面,认出那贵公子名为段文毓,出身

当地望族,能与之结交者,家世应属高贵良好。那麽,韩翎他……



  友人口头的损语,没能吸引韩翎半点注意。现下,他的视线正无法遏止地定

定锁在怀中瑟瑟发抖的美人儿身上。



  她艳容微带惊恐,楚楚可怜;胸脯稍贴在他身上,两侧开襟的薄衫微敞,酥

胸半露;他更注意到她过度清凉的纱衫早已湿透,薄薄的布料完全服贴在她玲珑

的曲线上,圆凸的胸尖隐约呈现,他霎时无法自制地血脉偾张起来。



  天,她干啥要披这衣裳?这若隐若现的纱衣,是引人人罪的最大诱因呀!



  “我说是哪个不知轻重的丫头片子,冒冒失失地撞上大老板,敢情是想死啦?”

鸨娘嚷嚷著从後头过来。



  大老板?冰兰一愣,眨眨眼。她确定撞上的人是韩翎啊!



  定睛一瞧是冰兰,鸨娘即刻不留情地往她玉臂狠拧了几下,怒骂道:“你这

死丫头,要你打扮不打扮,这副样子是怎的,找晦气吗?死丫头……”



  冰兰仓卒解释,“鸨妈,您别……我是有原因的。”挨皮肉痛不算什麽,她

只是不想让韩翎见到她出丑的难堪模样。



  “给我住手!”韩翎护住被捏得泛泪的小女子,怒声命令。



  鸨娘马上震慑地停手噤声,满脸冰兰不曾见过的畏怯。



  “今晚的酒宴,让冰兰花魁伺候。”男子浑身散发出不可小觑的威严,这也

是冰兰所不认识的他。



  鸨娘堆起笑脸嗫嚅,“呃……大老板,冰兰其实算不上什麽花魁,只是个不

懂伺候人的清倌儿,您瞧瞧她,就知道她规矩还没学全。今晚还是让雪鹃服侍您

吧?雪鹃懂规矩、知礼数,肯定把您伺候得舒舒服服。”



  雪鹃是她栽培多年的花娘,媚嗲手段、床上功夫都是一流,倘若大老板能看

上,她这鸨娘势必沾光添福!相较之下,冰兰就差了一大截;纵使她容貌姿色远

胜雪鹃,可都卖进来几年了,还死端著清白架子不肯‘梳拢’,伺候男人这种事,

她会个屁!



  “多嘴!就要冰兰。”鸨娘的期望,韩翎心里清楚,仍是半点不容情地断然

扼杀。



  “是。”鸨娘万不情愿地恶瞪冰兰一眼。



  低首,韩翎对美人儿又是一个无害笑靥,丝毫不见刚刚的严厉。



  韩翎?大老板?冰兰还陷在疑问漩涡的冲击里,活灵灵的水凤眼怔仲地望著

他。



  另一头,胯间疼痛好不易稍缓的洪骏,不甘心地拐步出房,四处追寻,终在

通往前厅的廊上捕获那不知好歹的小女子娇影,随即赶过来,破口大骂。



  “冰兰,你这臭婊子!给脸不要脸便罢了,居然敢伤老子的宝贝……”



  未及再上前半步,四名护院已先在他面前一字排开挡驾。



  面对高壮威武的护院,洪骏有点退缩,仍鬼吼壮胆,“怎、怎麽样?你们花

艳楼的姑娘冒犯客人,我想教训教训她都不成吗?要再挡我,我就让我爹叫你们

在这县城混不下去,关门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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